我不嗜酒,却仍有过几次醉酒的经历。其中的一次少年时期的醉酒,至今想来,仍觉香醇满口,回味绵长。
那次醉酒,与奶奶有关。
我的家乡地处湘南的蒸湘大地,自古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在我的幼年时代,尽管乡亲父老们生活清贫,但是那用于待客的酒,却是无论如何都得准备几坛的。
家乡的酒,现在可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但在三十余年前,却只有自烤的烧酒,奢侈的时候或许还有一小坛自酿的糯米酒。
糯米酒是甜的,它的酿造方法,其实很简单。将数斤糯米淘洗干净,按煮饭的方法先煮成“酒饭”。然后用一个洗净擦干的竹篾盘子,将“酒饭”撒开晾着,待到冷却后再均匀地撒上“饼药”。所谓“饼药”就是酒曲,现在商店里有得卖,但大多是化学品。在我孩提时期,乡亲们用的“饼药”则全是自制的纯植物性的。“饼药”有“籼米饼药”和“糯米饼药”之分,酿糯米甜酒必须用“糯米饼药”,“籼米饼药”是酿制烧酒用的。
酒饭撒了饼药后,搅拌几遍,再洒上一些瓢冷开水,继续拌匀。然后将它舀到早就洗净备用的一个搪缸里,上面盖上二张干荷叶,再在缸口垫上几层旧报纸,加上一个木桶盖子,最后将搪缸置入灶膛,根据天气状况决定是否加盖稻草。如此这般方才大功告成。夏天二、三天,冬天须得半来个月,待那糯米酒饭在缸内被“糯米饼药”化成稀稀的酒糟后,香甜的酒味就会弥漫整个屋子,这时就可以食用了。或连同酒糟一起呷,或泌出酒糟单饮那青白的酒水,都是可以的。
我们家乡的糯米甜酒是很神奇的,夏天天热,在外面劳作回来,从缸里舀出一碗糯米酒糟,悠悠地喝下去,一股香甜便伴着清凉,从口中沿着喉咙一路滋润着滑下,整个人立马就变得神清气爽,痛快至极。如果是冬天,则需得在锅里煮一煮,再加一个鸡蛋,佐一点姜末葱叶,或者是红枣、莲子、葡萄干之类,然后配一小块大糖,那就色香味俱备了。用一只小碗盛了,一只小汤匙舀起,慢慢地品味,如此也就进入了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境界了。
记得我上高中时刚十四岁,从未离开过家庭的我要独自上十五、六里路远的学校去读书。那时穷吃不起学校的公菜,就自己带一玻璃瓶子的酸菜,一吃就是一个礼拜。每周回家拿一次菜。有一年的夏天,奶奶看我走得满头大汗,一进屋就打开水缸舀水猛灌,便对我说,华仔,过二天我煮些糯米酒,下周回来呷吧。第二周星期六下午,我一进家门就闻到了酒香。那盛甜酒的小酒缸放在我床头的小条几上,我打开一看,里面的糯米酒糟正咕咕地冒着酒气,那酒气香醇、甜美,由淡渐浓,诱得我口水直流。其时家人都不在,我懒得煮,就拿了一个小汤匙从里面舀着吃。开始是斯文着慢慢喝,后来觉得不过瘾,索性一匙接一匙狼吞虎咽。瞧见那半缸糯米酒糟塌下去小半,也曾几度想罢手,无奈肚子的馋虫不肯,于是继续狂饮。后来觉得有点迷糊便放下那粗厚的剌纱蚊帐,躺在床上休息。
我感觉自己处于一种既睡非睡、似醒非醒状态,不知什么时候,知道奶奶回来了,想起床想喊她,却不能自主。任凭奶奶从屋里到门外几进几出去张望,任凭奶奶不停地念叨“华仔怎么还冒回来”。后来,奶奶大概是看到了小条几上酒坛的狼藉,猜想到我已经回来,便来床上找我。见我睡觉又走开。随后听到灶屋里锅碗的声响,知是奶奶在为我煮糯米酒糟。果然,一会儿奶奶就来喊我。华仔华仔,快起来呷酒糟。见我没起来,索性就将满满一碗端到床头小条几上。我挣扎着起来,满脸通红,喷着酒气。奶奶说,你呷生酒糟那么多干嘛?醉了就别再呷了,明早去学校时再煮把你呷。我本来也想算了,可是一看那碗里的酒糟,淡红的水面,漂着雪白的蛋花,泛着嫩黄的姜片,浮着翠绿的葱叶,食欲一下子又上来了。我不敢也不能再狂喝猛饮,便坐在那里,一手端碗,一手握匙,慢慢地品尝。奶奶站在身后慢慢地摇着葡扇,帮我扇风。我吃着吃着,就伏在小条几上呼呼大睡。此刻,我真的醉了,醉倒在幸福和温馨里。
.成年后,我走上了社会也曾醉过几次酒,但现在想来,竟然再没有一次醉得象少年时那般痛快。少年醉酒之所以痛快,就在于醉得纯粹、质朴、率真、自然,醉就是醉,不掺丝毫杂质。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每天有多少人醉倒在洒桌上,他们醉态百出,有时甚至是嚎啕大哭,正是因为他们平时把自己包裹得太严,被追逐功名利禄的生活压迫得太紧,只好借助“醉酒”这个工具,来释放或者是撕裂它们。甚至有些人喷出的已不是酒气,而是官气、匪气、霸气和铜臭气,这样的醉酒,已是彻底失去了醉酒的本真。
少年醉酒,醉得我刻骨铭心,至今怀念不已。因为我明白,再浓烈的酒,醉的只是身。如果再加上浓醇的亲情,醉的就是心了,它才可以醉你一生。(文/彭建华)
少年醉酒
2010-01-05 09: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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