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声明:文章标题没有错误。确实是一只碟子的死亡,而不是一只蝴蝶的死亡。
碟子是一种瓷器,浅平的圆形状器皿,属于餐具的一种。当然,现在的碟子已是形状各异了,其中有一种鱼形的碟子,就是专门用来装盛全鱼这道菜的。
不过,在我的家乡,很少见到有人用碟子来盛菜。现在偶尔看到某家饭桌上摆着碟子,我都会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的某局食堂,或者是餐厅、酒楼和宾馆。就觉得很有一种富足、高贵的味道。我甚至还有过某种荒唐的想法:城里人之所以是城里人,农村人之所以是农村人,就是因为城里人餐桌上摆的是碟,农村人摆的却是碗。因为,碟是装炒菜的,碗是装煮菜的。一炒一煮,不仅仅是生活方式的不同,更是生活水平高低的体现。
当然,农村人也有碟子上桌的时候。但那一般是在摆酒呷席,或者是过年请客才偶尔一用。比如说摆酒呷席吧,如果厨房动作太慢,便会有人大喊:怎么还不上碟子呢?所谓上碟子,其实就是上那些熏烤过的猪腰、猪肝、猪肠、猪脸皮,还有肉丸子之类的冷拌菜。这些菜一般在开席前上桌,用大碟小碟装着,有的还配以咸蛋皮蛋,在碟中摆出某种花样,诱人极了。据说这样的碟子菜要摆十个,俗称小十到,那一到一到出的大海碗菜叫大十到。合起来就是双十到。在农村摆酒,哪家能端出双十到来,那是要传很远的名的,人们就会啧啧赞说:某某好讲脸面啊。当然这仅是我脑海中的记忆,现在生活提高了,出双十到的多了是,也就没哪个再去咂舌了。
摆酒呷席的机会毕竟不多,所以我的村人们一年当中很少用碟子。少数有碟的几户人家,基本上是将碟子挪作它用。其中最主要的一个用途就是,用做喂猫狗喂鸡鸭的器皿。
十几年前,我曾用过一只碟子喂小鸭子。那碟浅平,七寸左右的口径,周围有一些并不精细的蓝花图案,底部有“成化”二字。经年后,竟然被我儿子打掉了。那时儿子才是个几岁的小孩,一次看见了那碟子,哭着要拿来玩。我将碟子交到他手上,刚一松手,就听“啪”的一声,屋地上顿时溅开一朵晶莹的花。为了不吓着儿子,更为了不让地上的碎瓷片伤着他,我不敢大声喝骂,还装了一副灿烂的笑脸说,儿子乖,碟碟打得好漂亮呀。
再过了若干年,偶然翻看中国历史纪元表,发现明代有个成化年。我突然忆起我那曾经喂过鸭子,后又被儿子打碎了的碟子,心中生出无限惋惜和感叹。那是古董宝贝哩,还是明朝的,居然让我作贱到用来喂小鸭,还和儿子一道联手将它打碎了,不!是打死了。真是罪过啊。后来我又一想,世上被作贱或被无辜打死者多了,连人也概莫例外,何怜一只碟乎?如此这般一想,心中也就释然不少。
再后来,我受这只“成化碟”被沦落的启发,写了一篇叫《猫饵》的小说。很短,仅百十个字,不妨拿出来凑一下篇幅:
某事古董,遍游乡间,搜珍寻宝。是日,见一乡民饲猫之皿乃唐代之物,价不可估。某窃喜,意欲得之。故曰:“家有鼠患,欲购汝猫,可乎?”对曰:“然。千金可矣。”某欣然允之。待归,某曰:“猫皿于汝无用,不若舍吾。”乡民大笑:“此乃猫饵,凭此吾已卖猫百余,岂能舍?”某大渐而归。
那“皿”的原型就是“成化碟”。因我不忍让它独自沦落,就虚构了两个人陪伴着它。也算是我的良心发现吧。
当然,作贱碟子的一般是我等乡下人,城里人对它却是蛮敬重的。数年前在机关打工,经常出入一些大小官员家庭,常见他们在书柜上贡奉着一二只或大或小的碟子,上面有花有鸟,有吉祥的话语,分别在一个红木小架上倚着,仿如倚门亭立的玉女,显得精致而高贵。每次看到它们,我就毫无来由地想起我们农家贡奉的天地君亲师神位,那是怎样一番烟熏火燎啊,在狼狈中更显出一种卑微。不只是碟子,世上任何东西只要它们依仗着人势,都会出现传奇。这是我从碟子身上悟出的坚定。
其实,在我的乡下,那小小一片碟子还是蛮富有文化味的。二十多年前,我看一位女同学演唱花鼓戏,她一手拿一只小白瓷碟,一手拿一根小红竹筷,两手上下翻飞,宛如玉蝶和红蜓翩翩共舞。红筷在白碟上或点或敲,其声清脆悦耳,再加上她那颇具韵味的《刘海砍樵》唱腔,真是美不胜收,顿感生活的无限美好。
也是那一年的年底,我突然想起要写对联卖。于是带一匝裁好的红纸、一瓶墨汁、一只毛笔,外加一只小碟,去走村串户。每逢有人要买对联,我就将纸在地上铺开,再倒一些墨汁在碟里,运起饱醮浓墨的大笔,在纸上行蛇走龙。赢得几声喝好,收了三二元钱后,再继续我的下一次买卖。
谁知,在下一家写对联时,那当研池用的小碟,竟然让主人家的小孩打烂了。主人立马拿出一只碟来,让我重新倒入墨汁接着写对联,临走时他又嘱咐我将碟带上。他说,这碟我留着也没啥用,你就带走吧。
这只碟子,就是那只后来死了的“成化碟”。只是当时它的主人和我,都不知道它的真正身份与价值,否则的话,这只碟子肯定又是另一番命运了。现在想来,这一切就仿佛是一场精心布局、彻头彻尾的大合谋,它的主人,我,还有我的儿子,我们联手将“成化碟”谋杀了,我感觉有一种负罪感在心中弥漫开来。同时,我还感到这一切,似乎又是那只“成化碟”的宿命使然。
谁让它只是一只碟子呢,居然还是什么明朝的老古董呢?谁让我们又是那么无知,偏偏没有长上一副,足以从现在直穿成化年间的深邃目光呢?其实我们都是无辜的,那只碟流落我们乡下更是委屈的。
这时,我恍然听到一幽幽之声从不知处传来:如果我的价值不被发现,迟早都是难逃被打碎而死亡的命运。你们何罪之有?
于是,我心又释放如冰。
哦,一只碟子的死亡,与我无关。(文/彭建华,2010-1-21于东莞)
一只碟子的死亡
2010-01-24 16: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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