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止百味,但总超不出“苦辣酸甜咸”;世间又何止千情,也不过是“喜怒忧思悲恐惊”,正是有了这各番杂陈的五味七情,才有了色彩斑斓的绚丽人生。对于我,从小由奶奶带大,在前三十年人生中,正是有了她的陪伴,我才更加细腻地品咂了人世的百味千情……
童年的味道,隐隐有那么一丝微苦。虽然我们这代人幸运地出生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不像奶奶那八十多载的沧桑人生,经历过战争、灾害、饥荒、运动、斗争,直到晚年,才享受到了来之不易的富足与太平,但是当时的物质远不像今天这般丰盈,鞭炮要拆开了一个个的放;零食也要按“计划经济的方式”,定时定量“配给供应”。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最能逗出我口水、勾出我“馋虫”的,就是挂在老家堂屋房梁上的大篮子了,那里面总是装满了拿不尽的好吃的,江米条、山楂糕、果铺、桃酥、瓜子、糖块……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魔术师的大礼帽,随便一掏,就能变出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对于这么个“宝贝物件”,奶奶却将它束之高阁,既是防止我这只贪嘴的“小馋猫”吃不够,更是为了让偷嘴的大老鼠够不着。当然,奶奶绝不是舍不得我吃,每每我表现良好抑或取得什么进步,奶奶就会摘下大篮子奖励我。也正因如此,只要我抬头仰望悬于高梁的大篮子,就会“自勤苦”般的要求自己做的更好一些、表现的再乖一些。我想,这也便是属于我的“头悬梁”吧。
相对于苦而言,我更能接受辣,作为一个从未在温湿南方生活过的北方人,我却喜食辛辣,想来,跟那次月下捕蝉的经历不无关系。
盛夏的农村是孩子的天堂,白天疯玩不够,晚上仍有精彩节目,在蝉鸣震耳的树林里,点起一堆火,只等“飞蝉扑火”坐享其成,那是最美不过的了。一个晴朗夏日,大月亮地儿锃明挂亮,我和几个小伙伴又跑去村西的树林子里捉蝉,去之前我们从不知谁家屋后每人偷了一抱柴禾就跑进了树林。当我们燃起火堆,正等着从天而降的收获时,突然感觉那天的柴禾烧起来比往常呛嗓子,然后就像中了“鬼子”的毒气弹似的,一个个眼泪横流、咳嗽不止,顿时就乱了营,一个岁数稍大的孩子大喊“坏了,我们偷的是辣椒棵,快灭火!”往常,我们都像小英雄于连一样,用自备的“消防栓”灭火,可是这次没人敢凑近“辣人”的火堆,于是就一人一抔地往火堆上撒土,结果,火灭了,烟却更浓、更呛了,大家见没了明火,就赶紧往家跑,月朦胧、泪朦胧,我们个个笑得叽叽嘎嘎,跑得噼里啪啦……那双重“朦胧”留给我的,是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的最最漂亮的月亮地儿!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奶奶不许我喝生水,把开水瓶里的滚水倒在搪瓷缸子里凉给我喝,我不敢告诉奶奶刚去干了什么,只好强忍着满喉满眼的辛辣,坐等那一缸子水变凉。现在想来,不仅“远水解不了近渴”,近在眼前的开水,想解渴也难啊!当然,我没能忍太久,水还不太凉,我就开始吸溜吸溜地喝起来,被辣椒呛得冒烟儿的嗓子遇上热水一烫,那叫一个火烧火燎,我“噌”得冲到水瓮边拿起水瓢就灌了一瓢凉水,顿感舒服的同时,这个过分的举动也宣告了刚才一番忍耐的泡汤和那晚“行动”的彻底暴露。最后直接导致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我开始特别能吃辣,另一个是我再也没有点火捕过蝉……
诸如点火捕蝉这样的小顽皮,数不胜数,就像一朵朵小花点缀着我多彩的童年,而耍脾气的小任性,我印象中就那么一次,却留给了我永远抹不去的酸楚记忆……
也是一个月亮地儿明晃晃的晚上,家里只剩我和奶奶。正要吃饭的档口,我耍开了性子,非要让奶奶背着不可,奶奶正在东偏屋的伙房做饭,哄我说把饭锅端到北堂屋就背我,我却哭闹着死活不干,奶奶拗不过我,只好背着我、端着锅,小心翼翼地往北堂屋挪步。我的印象特别清楚,那天晚上月亮地儿锃亮锃亮的,我搂着奶奶的脖子趴在她背上,看着北堂屋门台两边无花果树的大片叶子随风摇曳,迎着北堂屋里泛黄的、几乎还不如月亮地儿亮的灯光,一个劲儿地给奶奶喊“加油”。月在南,影向北,奶奶没瞅准黑影里的台阶,一个趔趄,连她、带我、还有锅,都摔在了地上……我对那晚的最后一段记忆是热腾腾、金灿灿的小米饭在皎洁的月光下顺着北堂屋门前的两级台阶慢慢地往下淌,一直铺满了台阶下仅有的一块洋灰抹面甬道的一大半,台阶边蹲着顾不上拾锅却只顾看我摔没摔坏的奶奶,还有“惊魂未定”嚎啕大哭的我……
多年后,我曾不止一次地跟奶奶提起那晚她背着我发生的事情,奶奶却总推说“老了,记不得了……”可是,我刚上初中那年,骑车驮奶奶从叔叔家去我家,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骑车驮奶奶,就这件事,她却总是挂在嘴上,从来没忘。奶奶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想说,她不想说为孩子们付出过多少,却总在夸孩子们多么有出息。最后一次问奶奶这件事,是在我结婚前不久,而我成家仅半年,奶奶就因脑血栓丧失了语言能力,从那时起,我便彻底失去了机会。如今,奶奶已经走了,关于她和她讲过的故事,还能够从家人亲戚那里得知,而这件事,却成了我心里始终过不去的坎、永远解不开的谜……
如果,把我三十年的时光调成一杯鸡尾酒,我会给它取个名字——“五味杂陈”——这杯酒的基酒和主味是“甜”,而调酒师是我的奶奶。与奶奶的一生重合的三十年里,她带给我的甜美和幸福是数不胜数的,而从小甜到大、从嘴甜到心的,还要算寻找“麦场宝藏”的有趣经历……
华北大平原上的麦子收完以后,天还是要热一阵子的,而这个季节里,我们乡下老家夜晚乘凉的首选去处,自然是村东麦场了。大大的月亮地儿下,三三两两的人们围在一起,坐着小马扎、摇着大蒲扇、沏上一壶茶,尽享惬意悠然。而我,自有我的乐趣,当季的麦秸垛蓬松柔软,还透着麦香,当滑梯、作蹦床,简直就是我的私人豪华游乐场!有趣的还远远不止这些,说不定在哪个麦秸垛下竟还会有宝藏——我常常在玩得正“嗨”的时候,不经意地发现大月亮地儿下反着白光的白羊肚子手巾包,解开一看,或是两块糖,或是几根江米条,每当这时,我就会飞奔着把发现“宝藏”的好消息告诉奶奶,奶奶总会说,“好吃的你留下,手巾给奶奶擦汗好不好?”我当然说“好”。于是在寻得宝贝的兴奋感、方便他人的成就感和大快朵颐的满足感三重包围下,我从嘴里甜到心里,又从心里美到了全身,那一刻,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直到我长大懂事以后,每每回忆起来,这种感觉也丝毫没有减退,尽管我早已知道了奶奶就是“宝藏埋藏者”,知道了她为什么总是管我要那白手巾“擦汗”……高一那年,我把这件事写进了我第一篇小说《成长的屣迹》,得了一等奖,大红榜贴在食堂门口,第一个就是我的名字,那时,我仿佛又变成了麦场里寻得宝藏的那个小孩子……仍像小时候那样,我飞奔着把这个喜讯告诉奶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不住念叨着“糖没白吃,奶奶没白疼你……”是的,是奶奶,激发了我不停探索的欲望;是奶奶,慢慢培树了我的存在感与自信心;是奶奶,让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人世间最最甜美的味道——成功的味道。
如今,奶奶不在了,我慢品她为我调下的这杯“甜美”作底“五味杂陈”的鸡尾酒,沉醉于往日重重,却兀的发现“苦辣酸甜”四味俱全,独缺一味,而恰恰这时,泪水滑过脸庞浸润了双唇……
泪光中,我笑了,我感到奶奶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是她,完成了我五味的杂陈……(文|leon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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