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映像的背后,还有更忠于现实的人,而在那映像之后还有另一个。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直到那绝对的、无人可及的、谜一般的终极现实。——【意】安东尼奥尼1972年,世界电影大师、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以下简称“安东尼”)请求来华拍片,我方欣然同意。
安东尼入境后,婉拒中方人员陪同,在北京、上海、南京、广州等大都市作些停留后,便辗转到河南林县等农村拍片了。几个月后,完成画面拍摄,即回国进行后期制作。这次普通的新闻采访,并没有引起当时中央高层的特别注意。
第二年,久居海外的杨振宁博士访华,对接见他的某领导人说:“最近欧美各国都在放映意大利人制作的纪录片《中国》。我认为片子有点问题,你们可以看看。”杨博士的话引起了领导人的重视,于是就通过有关渠道得到拷贝,召集几位政要观看;随后,又立即组织在京的中央委员和宣传口的负责人看片。审片人员观后,无不义愤填膺,一致认为《中国》是极端恶毒的反华影片。
未过多久,一场批判安东尼及其影片《中国》的暴风雨来了,中央级的“两报一刊”发表大量批判文章,怒斥安东尼是跳梁小丑、反华急先锋,指责《中国》抹杀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巨大成就和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当然,这些都是政治家的评判,而搞艺术的人则认为他“使用了冷色调,来消除中国真正的色彩和风景”.为了反衬安东尼的“险恶居心”,在狠批《中国》的同时,还竭力推荐荷兰电影家伊文思的《早春》和北京亚乒赛纪录片《万紫千红》,以充分展示中国的蒸蒸日上、欣欣向荣。那年头,“大批判”是国内的政治土特产,并不稀罕,但“穿越国际”的大批判,就非同寻常了。
红色中国的批评声音很快就传到了意大利,安东尼大师莫名其妙,百思不解:我毕生与电影艺术打交道,今天怎么会卷到中国的政治漩涡里去了?他不无痛苦地叹息:“那些人到处侮辱我,而我却找不到一个人为我辩护。”从此,他远避中国,再也不敢访华了。
那么,《中国》究竟“反动”到什么程度呢?最近,我在网上搜索到《中国》的完整版,看后有些想法,简单地说:安东尼被冤枉了。
该片纯属纪实风格,全片确实没有太多的令国人自豪和振奋的镜头,无非是萧条的城市街道,荒芜的山川平原、简陋破败的农舍、衣衫褴褛的农民、脏兮兮的乡村学生,近于原始的田间耕作,还有老太婆的小脚、村民蹲在墙根闲晒太阳、大男人毫无顾忌地当众擤鼻涕和当街解手等“丑陋现象”,而这些画面,都是当年遭批判的焦点。该片最令批判者切齿痛恨的一组画面是这样的,一群公社社员大唱革命样板戏《龙江颂》:“昂起头,挺起胸膛望前方”,镜头立即切换为圈养的群猪抬起脑袋,支楞耳朵,张口嚎叫。当时的批判文章指出,此蒙太奇手法非常露骨地污蔑中国人民。
早年,因兴趣驱使,我曾看过几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流派的电影以及相关的文字资料,某些方面还比较熟悉,但是对自成一派的安东尼大师却一无所知。新近查了点资料才知道,他对电影艺术自有独特的理解和追求:“每一个映像的背后,还有更忠于现实的人,而在那映像之后还有另一个。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直到那绝对的、无人可及的、谜一般的终极现实。”他当年来华,也许就是要寻求东方文明古国“谜一般的终极现实”.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的“终极现实”之谜,未等到人们去破解,马上就换来口诛笔伐,这位资深电影艺术家的心理,彻底崩溃。
几十年过去了,眼下的中国已非彼时的《中国》,不说物质层面的,就说国人的思维方式,也已经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当今国人如果追溯“《中国》风波”,定然会一笑置之,视作等闲。是啊,矫正了偏激,远离了狭隘,冷却了狂热,回归了人文精神,历练了宽容之心,那么,我们眼里所有的艺术精品都是有价值的,都是可以接纳的。
据说,改革开放后,我国有关部门曾向安东尼赔礼道歉;也曾举起橄榄枝,邀请他再度访华,再拍一部《中国》,以记录改革年代的新景象。但对方始终保持沉默,未作任何回应。
2004年冬,《中国》首次在中国公映,电影院里挤满了观众,个个心态平和、默默观看、静静思索。而远在意大利的安东尼,却呆坐在轮椅上,再也不能“吾行吾摄”了。
2007年,一位中国的70后导演前往意国拍摄安东尼的故事。命若悬丝的大师见到年轻的中国同行,激动不已。但是,他再也无兴趣提及《中国》,也许他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重要的东西都变得无关紧要了。未久,大师溘然逝世,享年九旬晋五。
我想:大师的一部纪录片向我们走近时,《中国》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资料】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1912—2007),意大利人。20岁时倾心于建筑艺术,后转为尝试戏剧和电影,擅长拍摄短剧情片和纪录片。《放大》《蚀》《红色沙漠》等作品在国际影展上屡获殊荣。安东尼的作品讲究光影技巧,镜头语言独特,画面发人深省。
《中国》摄于1972年,全片长达207分钟,分为若干集。2004年,我国举行安东尼作品回顾展,首次公映包括《中国》在内的优秀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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