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是仙桃的一位货车司机,主要运送周边县城养鸡户的饲料,自己家也有个养鸡场。1月30日,刚过完大年初五,他已经急得火烧眉毛。周平与其他两三个养殖户被推举为代表,到政府去反映情况:因为农村封路,饲料再运不进来,鸡就要饿死了。
武汉在1月23日早上10点封城,湖北其他城市也紧接着封城,并且采取了交通管制的措施。在赤壁市,所有国、省、县道禁止车辆通行。城区三座桥梁继续实行交通管制(经批准的保供车辆、应急处突、防控通勤车辆除外),违反者处以200块到2000块钱的罚款,可以并处15天以下治安拘留。
除了政府发出的交通管制通知,那些如毛细血管一样联通各村庄到县城的小路,也被村民们设置了路障。在赤壁乡下过年的果果告诉本刊记者:“从初一开始,去往各村口的道路都封了,有的用泥巴堆成土堆,有的用农用大卡拦在整个路上,还有的村设置了路障、栏杆之类。因为禁止车辆通行,大家出门只能靠走路和骑自行车,市里完全去不了,镇子上都没有人走,商铺、早点摊全都没开。”
合理封路可以阻断新冠肺炎病毒的传播,但一些地方粗暴地挖断了路,给农业生产造成了障碍。周平说:“正常情况下,养鸡户为了过春节,会储备从腊月二十四小年到正月初十的饲料。今年腊月二十八、二十九才听说武汉有疫情,大年初一突然封了路,没有人提前准备应对这个特殊情况的饲料。”周平住的村子距离县城有10公里,距离武汉郊区更近,只有几公里,可两条路都堵死了,他的车没办法出去运饲料,其他的饲料车也进不来。封路如果持续下去,损失很大。周平虽然不知道周边到底养了多少只鸡,可从饲料日常消耗算起来,数目巨大。“一万只鸡每天要吃6包饲料,我日常每个月要给周边养鸡户运送1600吨饲料。像我这样的司机,我们县城周边还有十几个人在做。“周平说。
蛋鸡养殖只是一个微小案例,如果封路时间延长,很多类似的问题会陆续浮现。湖北的小龙虾驰名全国,养殖户告诉本刊记者:“封路现在最大的影响是工人进出基地和饲料运送,好在现在这个时节饲料投喂量相对小,如果封路持续到2月底、3月初,对小龙虾养殖的影响就非常大了。”
疫情眼见着会让经济形势面临挑战,保障饲料的供应和物流系统,才能避免生猪、禽类等因饲料供应和销售受阻而大面积扑杀产生新的疫情,不要让事情变得更坏。
这种封路措施也随着疫情的传播,扩展到湖北省以外。阜南是安徽人口最多的县,也是劳务输出的大县。1月25日,本刊采访的朱寨镇停运了往县市发出的公交车和农用班车。1月26日,村与村之间通行的小路全部用泥土封住,每村只留下一条或者两条通往镇上的主干道,用来运送物资和应对特殊情况,比如有人生病,需要运出去。
每个村在通往镇里的主路上设置卡点,一般是几辆车或者搭建简易帐篷,只允许本地车辆进入,一切外地车辆或者来拜年要进村的车辆都被劝返。本村车辆进村需要登记和测体温,如果发现体温高的村民,卡点工作人员直接通知镇上的医护人员来做检查。
除了饲料运不进来,封路确实给农村群众的生活带来不便,随着疫情的持续,开始有人发微博抱怨。本刊采访的陕西洋县的村民就因为去医院产检,想抄近路从其他村走,被挡了回来。但是,封路确实迫在眉睫。跟非典相比,这一次疫情对农村的威胁要严峻很多。非典大规模爆发在春节之后,疫情在城市之间流动,而这一次是在春运期间,全年中城乡流动最为频繁的阶段。
1月26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武汉市长周先旺表示,有500万人离开武汉,这其中有大量人口是务工返乡人员。确诊病例高度回应了这个规律,安徽与湖北地理相近,安徽省疾控中心在1月25日召开发布会宣布,安徽的疫情呈现出“一快三高”的特点,即确诊病例增长快、农村占比高、中老年占比高、商业服务业人员和农民工占比高。
跟城市相比,农村的防疫体系很脆弱。截止2018年底,全国还有46个乡镇没有卫生院,有666个卫生院没有全科医生或者执业(助理)医师,1022个行政村没有卫生室,6903个卫生室没有合格的村医。本刊采访的河南村医,每天在完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给隔离村民测两次体温,村民也没有防护能力,看病不戴口罩。村医的女儿在大城市工作,带回家的口罩不够用,通过海外的朋友代购,快递现在却只能送到十几公里之外的县城。“每个村都封了路,路况一天一个样,从村里走不到县城。”村医的女儿说。
农村目前这种医疗、防疫体系和基础设施条件下,封路是成本最低,最为有效的手段。城市人从互联网上看到农民把巨大的土堆、农用卡车堵在路上,觉得不可思议,比如有网友留言疑问,为什么不用可移动的栅栏。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就会知道,农村有的是免费的土,用土堵路是典型的就地取材。
程存旺是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的博士,他既是农村问题的研究学者,同时创立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在北京、三亚等地有农场,从事农业实践。每天跟农民和农村打交道,他说,网上那些土堆封路的照片背后其实有农民的灵活性。公司有人因为封村被困在了山东农村,那位同事跟村支书说一声必须得去上班了,村里先把路填上让他出村,然后再挖开。让过还是不让过,不是硬性的规则,都有转圜的余地,这也是中国农村里的生态。
既然封路是有灵活性的,村民们得有意识在阻断疫情蔓延的同时,不能阻碍社会系统的运转。杨军(化名)是湖北省一家公司负责鸡蛋和饲料销售的副总,他最近一直发愁鸡蛋运输的障碍。“就在前两天,我们公司从湖北下面一个县城往外运鸡蛋,到武汉差不多120公里的路程,鸡蛋搞了5次才把它搞出来。我们用一辆车把鸡蛋运到路障边,车就不能走了,然后我们用人工把鸡蛋抬过土堆,换路障这一边的车再往外运。遇到路障,再人工抬鸡蛋过去,换一辆新车,反反复复搞了5次,耗费了大量的人力才把鸡蛋运到武汉的超市里去。”杨军说。
敢于封村是因为农村自成循环单元,不用出村也能生活很长时间,可这些小单元同时也是整个社会运转的重要部分,那些如毛细血管一样连接各个村庄的道路,同时也是社会运转和循环的通路,“只许本村走不许外村过”的阻断会在疫情之外造成持续的影响。仙桃是湖北省内一个蛋鸡养殖基地,养殖户李强说:“仙桃80%的鸡蛋供应到湖南市场,也有一部分是直接卖到武汉的商超和农贸市场。按照正常情况,大年初三、初四,鸡蛋就开始往下面销售了,可今年突然就封了村,到现在为止,认识的养鸡户还没人卖出去鸡蛋。”
湖南的老客户不收湖北仙桃的鸡蛋,湖北省内的销售也阻碍重重。李强说:“我的养鸡场通向村外的道路就被封住了,工人没办法来上班,鸡蛋也运不出去。”即便鸡蛋能运出村外,上高速需要通行证,为了保证救灾救援,现在通行证只发给救援车辆,除了它们驶过,高速上根本就没有车。不走高速,就要穿过一个个村庄,像杨军的公司那样120公里,要翻过5个路障,调动5段的车辆,普通养殖户没有这样的资源。
这种封路让其他货物运输也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湖北货车驿站的站长告诉本刊记者:“因为封村,司机和车子都出不来,有些兄弟想参与湖北省内的救援,村里也不放人,担心出去把疫情带回来。”封路的影响不仅仅是湖北。安徽亳州的袁师傅专门做某连锁快餐品牌原材料的配送,他在春节前的最后一单是1月19日运达北京的原材料,然后就开车回安徽老家过年。新冠肺炎在全国蔓延,袁师傅说:“大年初二封了村,我们村子不许外人进村,我们村里的人也不能出去。我平时不住村里,只是回老家过年,就算出了村也没法接单,很多地方都设了路障,高速也只能上,不能下。我现在已经取消了年后北京、武汉、广州的订单。”
1月30日,农业农村办公厅、交通运输部办公厅、公安部办公厅已经发出了《关于确保“菜篮子”产品和农业生产资料正常流通秩序的紧急通知》,严禁未经批准擅自设卡拦截、断路阻断交通等违法行为,维护“菜篮子”产品和农业生产资料正常流通秩序。“菜篮子”是目前最为紧迫、关乎生活和稳定的一个方面。阻断疫情十万火急,但它如果要持续一段时间的话,需要更细致的规划和对群众引导,尽量让社会运转靠近正常状态,把疫情造成的损失尽量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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